窦本豆

【海上生明月】六

除夕的长安城,不知燃了几多烟火,竟烧得夜半时分也如白昼般通明,空气弥漫着的硫磺味道轻微却刺鼻,仿似游魂一般地从窗棂门缝中飘进来。燕洵细问着那气味,原本新桃旧符,年年岁岁,祈福换新,最是圆满,如今他眼前闪现的,却是火光从皇城中心蔓延开去,卷了角落,扫了全部,最后腾空而起,造就一番人间炼狱。

躺在床上的元淳昏睡得并不安稳,刺激又辛辣的酒入了胃,除了难受还是难受,白皙如睡莲的面容上被渲得绯红,眉心额间的小小伤疤也变得异常突出和鲜艳,燕洵坐在她床边,伸手去抚那伤口,像极了庭院里那株梅树,不经意掉落下的花瓣。

大约是他的动作带了力道,元淳被打扰得生了痒,她抬了手上来,无意地推开又抓住燕洵的手。燕洵也不挣,由她小小的凉凉的指腹贴着自己,断了的小指处空荡荡,在那样一双胜雪白欺丝滑的手上,变得难看和粗陋。

“女子身上有残疾,只怕她一生都会被人指指点点。”

那日在牢狱中,楚乔对他说过的话,燕洵到现在也觉得心惊,原本该被断指是他,原本会被人言攻击的也是他,偏偏……偏偏……

船到桥头自然直。屋漏偏逢连夜雨。这世上总有许多的转折与意外,有好有坏,有喜有悲,猜不透走向,辨不清曲直,唯独可分明的,便是亏欠了眼前人许多。

燕洵将另一手覆了上来,将元淳的伤处合住,温热的力量从掌心慢慢渡过她,又或者在她虚无的梦魇中抓住了依凭,元淳重又安静下来。

新春的第一日在黑暗中开始,漫长又有可期,绝望又仿似有阳光,燕洵依旧在元淳身边,听得她逐渐绵长平稳的气息,消融在长夜。

元嵩匆匆赶来,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,莺歌苑派出去的侍卫没有直接参见皇子的本事,经层层通报再等元嵩酒醒,这才折腾了大半宿。在燕洵的卧室里,元嵩将元淳紧紧地抱在怀里,气势汹汹地瞪着燕洵,那眼神仿佛他要谋害元淳似的。

燕洵不与元嵩计较,也不为自己辩解,往侧退让了几步,他腾出一条空道来,“殿下,时辰不早。”

打横抱着依旧沉睡的妹妹,元嵩呼吸都是重的,他在燕洵面前停下,示意燕洵去看元淳眉间的伤。

“燕洵,你若是对淳儿无意,便放开她吧。”

星华都在闪动,燕洵在长久的沉闷中按耐着情绪,他狭长的眸子盯着元嵩,这个向来宠爱妹妹的纨绔皇子,竟是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次显露出保护一个人的勇气和决心,可惜,这种勇气和决心,因为他平顺的人生而变得无力,就像从小被圈养的猛兽,若不经过拼杀与撕咬,永远也长不出锐利的爪子。

半躬身,燕洵颔首,未再多说一字。

元嵩离开后,楚乔从偏处走了出来,立在燕洵身边,有并驾齐驱又稍微内敛的气势,“年节过后,七皇子元彻将从边关归来述职,若能分解他的兵权与势力,再好不过。”

“魏帝多疑,功高震主只会令他心生忌惮。”简单一句话,却是愤恨无边,燕洵垂首拂去衣襟广袖上的尘灰,“元彻统领边疆多年,魏帝要动他,不过时间早晚。只是,他的兵权一旦被削,又会落在谁的头上呢?”

楚乔心中一恸,她随燕洵入莺歌苑时,恰好收到宇文玥归入元彻麾下的消息,燕洵既动了此番心思,宇文玥便也未必争不到这一方兵权……想到此处,她隐隐觉得后背上有阵阵刺痛,一个满心复仇,一个沉稳计算,谁赢谁输,都会两败俱伤。

沉默了片刻,楚乔答,“怕是怕等不到这一时三刻。我们现在还被禁足,要想在兵权上动手脚,颇费心思。”

“其实也不必那么麻烦。”长歌当哭,再怎么迷茫和黑暗的道路,也会被东升的旭日冲破,燕洵再望那通明天际时,已然换了副神采,“风眠早已联合贤阳商会,他们会派人在城中传播童谣,大肆夸赞元彻的功勋。且等着,不消几日罢了。”

楚乔张了张嘴,她原本还想周密些步骤计划,可听着燕洵的言语,分明就是早有布局,即便她今日未抛出元彻与兵权的事,燕洵也做好了下手的万全准备。这番深沉的谋划思虑,非功于心计不可得,楚乔愣愣地站在原地,看着燕洵时,觉得是他,又不是他。

 

自除夕夜元淳醉酒夜宿莺歌苑后,魏帝便下旨禁足她于长乐宫,虽未对外明说,可宫闱之中到底流言更甚,一时曰公主为燕世子断指,一时又曰公主求而不得大闹莺歌苑之类云云。魏贵妃瞧着这情势,心下也荒芜焦急,便开始殷勤筹划起牵线搭桥之事。

元淳被禁足后,半步也迈不出长乐宫,她天天盼望着元嵩来看她,只为了得到一些莺歌苑的情形,可她却在元嵩日益冷却下来的表情中发现了改变,她胆战心惊,生怕势必的分道扬镳提前到现下。

“淳儿,七哥马上就要回来了,宇文玥也会一起。”坐在案桌前,元嵩瞥见殿内角落放着的绣架,蓝色的华服比之年前更加耀目好看,他生生地收回目光,“这段日子母妃为你引荐了那么多世家公子,你都不满意。想来宇文家,魏家,还有其他门阀也会渐渐安排起来。”

虽心口被气得起伏,可元嵩的话却的的确确是个警告。这些时日,只怕连元淳自己都忘记了,无论燕洵将来如何强大,现阶段他还仍旧只是个被软禁的罪人,她心急着让燕洵离开长安,却不想她改变了所有事情的进程,也许最后的结果竟是揠苗助长!更何况,魏帝还是这帝国最高的权力者!

元淳巴巴地望着元嵩,她想问父亲打算从自己身上榨取多少价值,亦想问若是有朝一日燕洵的本相露出来,更想问倘若她仍旧想帮燕洵,又当如何,可话语哽在咽喉,她却已经陷入了巨大的虚无中。

若是命运无可逆转,何必叫那一场海浪送她折返?

若是命运有可逆转,又何必让她作困兽斗?

元淳想不通这个问题,在这个时空里,她变成了和燕洵一样的反抗者和挣扎者,可再怎么不愿,魏贵妃的相亲安排也一一提上了日程,元淳不得不在宇文怀和魏舒烨之间、宇文阀和魏阀间游走,打着挑选夫婿的幌子,却落得被别人挑挑选选的下场。

忍着性子也有忍着性子的好,在元淳虚与委蛇了些时日后,魏帝像是消了怒气,亲自带着好玩的珍宝到长乐宫来,好好地安抚了她一番,元淳应着便又是一副父慈女孝的场景。谢过魏帝后,元淳又现出玲珑娇俏的模样,丝毫未将前事放在心上,“父皇,七哥什么时候到长安啊?他驻守边疆多年,淳儿可想他想得紧!”

听到这个人,魏帝的脸色瞬间暗了下来,“你七哥尽忠戍边,在外经受风霜多年,若淳儿想他,他这次回来就别叫他走了,你觉得好不好?”

目光一滞,元淳黑珍珠似的眼睛停留在魏帝日渐苍老的脸上,“真的吗?那是最好不过了!”她依旧保持着微笑,演着天真无邪的模样,可魏帝分明不是慈善之人,也绝不会为了亲情之类的可笑理由,就将元彻调回长安。

元彻……边疆……戍守……军队……分权……制衡……削权……

燕洵?!会是燕洵吗?

除了他,还有谁有心思分裂皇室?除了他,还有谁在困境中不忘利用每一个有利用价值的人?

元淳苦思冥想,答案已经几近浮出水面,可一想到那个答案,她却又觉得害怕,溺水之人总是会抓住可以抓住的一切,或许是为了求生,但虽则可怜,亦则可怕。

不知不觉又来到莺歌苑,院内有刀剑划破晴空的声音,元淳顺着声音寻去,在长廊尽头看见一身素衣的燕洵正在舞剑,剑锋所指之处,力道破刃,遒劲非常。元淳哑然,演作两面派的,从来都不止自己。

“来了?”出神的片刻,燕洵已收剑回鞘,水色的宽袖垂着,总是修身养性的皮相,甚至连神情都温和了许多。

“嗯。”既想得通,便也谅解他的做戏,元淳应了一句,丢下采薇,慢慢地踱到燕洵身边,看他额角渗着微汗,手脚便尴尬得僵硬,“楚乔呢?”

“在书房。”

元淳点头,她今日来也无甚事,只是心里记挂着七哥元彻,想来探一探消息罢了,可转念又想,若是将七哥的事情贸然推给燕洵,且不论真假,便也破坏了之前辛苦建立的信任关系,想要再以人情作筹码,怕是也会难上加难,权衡利弊轻重,元淳也只能压着不问。

“我以为你今日不会来。”

不知是否有关元彻一事进展顺利,燕洵的表情不似往常严肃冰冷,元淳看他望着自己的模样也温和了许多,心中便更加忐忑起来,“随便走走。”

“今日是你的大日子,随便走走只怕要急坏了旁人。”

元淳不解,刚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什么,“什么?”

“生辰。”燕洵双手持剑,背于身后,他跟着到元淳身边,又从怀中摸出一个锦盒,碰到她面前,“小小礼物,还望公主笑纳。”

当头一棒似的惊到,那一方小小的盒匣装点修饰并不华丽,原木色的底质上雕琢着图案,图案上又以蓝色红色调配,是精心准备又刻意低调的心思。时隔多年,元淳惊讶于自己的执着,竟到了连盒子细节都如此记忆深刻的地步,她知道那盒子中躺着的是什么,于是便更知道,燕洵又用这个谎言来诳她了。

“多谢世子。”颤抖着双手接过,元淳并未打开。

“打开看看。”

深深地叹气,这样的演戏令元淳疲惫,却又不得不继续下去,她重新捧了盒子到面前,解开搭扣,翻开盒盖,映入眼帘的果然是寰寰的尾巴,白色的绒毛坠在蓝色的玛瑙珠尾端,既可作手链,也可做衣坠儿。

“真好看。”心里的钟鼓被敲得咚咚作响,震得就快要从咽喉里跳出,元淳一次一次地提气吞吐,终于平复了心神,“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了。”

“听说寰寰因咬伤了你被贵妃下令处死,我不能再为你寻一只兔子来,只能留下它的尾巴,权当做个纪念吧。”

和从前一模一样的说辞,和从前一模一样的立场,元淳记得那日也是自己的生辰,她挂念着他,只恨不得永远伴在他身边,宁愿失仪地从生辰宴上跑开,也要到这里来看看他的横眉冷对。

如今,又是这样。

书房里的私语密言,除夕夜里半醉半醒的拥抱,自以为是的温存,似真非真的改变,云雾破月,这才昭显出真实的模样。

浑浑噩噩的,不能说指责质问的话,也说不出开心讨好的话,无法控制的喜欢和无法忘却的欺骗,交替上演,元淳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,匆匆地转身,疾步地逃离。

待元淳离去后,阿精才现身出来,“世子,公主怎么这个反应?”

“无妨。”不过是小女孩心思,元淳的性子再复杂也复杂不到哪里去,只是燕洵抬剑到面前,红色的剑穗儿系在手柄处,随剑主动而动,生出飘逸的侠士之风,“不过,这个是可惜了。”

阿精顺着燕洵的话,以为说的便是寰寰,“是可惜了,世子您为了这礼物可花了不少心思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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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近没怎么看书了,感觉写文的时候,词汇储备、情感感受都有点匮乏,如果文笔不佳、行文不畅,皆因能力不够,敬请谅解哦

上次说把萧策作男二,可是最近站润玉,对凤凰及演员的好感被无脑粉败得一干二净,萧策的事情还是不及。。。。。可以说很任性了

因为又开了长相思的文,所以说,更文的周期又会拉长,不过我会尽力的,绝不弃坑。

我向我的爱豆和墙头发誓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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