窦本豆

【无双】二十七

顾燕帧回到顾公馆的时候,沈听白和曲曼婷已经等在那里,谢襄拎着一个小箱子从二楼下来,她见顾燕帧立在门口,神情发愣,也跟着顿足在台阶上。守中牵着一个小姑娘的手,欢欢喜喜地从谢襄身后钻出来,一路飞奔着到沙发边。

日本人仰仗着沈阳的地理位置,唾手可得顺远城,顾燕帧可以利用的时间并不多,他早和沈听白安排好了车辆,要将谢襄、曲曼婷、谭小珺等女眷还有孩子们送回北平,今日就走。可事到临头,顾燕帧看着面色冷漠的谢襄,纵然心里翻江倒海,他也说不出什么好听安慰的话来,他抓紧手中的帽子,低声问,“准备好了吗?”

这话不知是说给谁听的,总之谢襄没有回答,她依旧倚着楼梯扶手站着,眸色在逆光里分不清明,等了许久,沈听白才接话道,“车停在外面,期期在谭小珺那儿,接上她们就可以马上走。”

“那就动身吧。”顾燕帧不愿再耽误时间,唤了声还趴在茶几上玩玩具的守中,顾燕帧叫他过来,“守中,你要和妈妈去北平住一段时间,小姑姑也去,我跟爷爷说好了,让爷爷去接你们。”

守中眨巴着大眼睛,虽然外面乱哄哄的,可他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,他回头去看妈妈,又转过头来问顾燕帧,“爸爸不去吗?”

孩子的声音干净又清脆,在安静的客厅里微弱得让人心酸,谢襄捂住自己胸口,觉得那声音就自己心脏裂开了似的,她躲在远处,几乎就要掉眼泪。

“爸爸……得晚点过去!”顾燕帧难以回答,他无法告诉守中也许这一次就是永别,也许今日之后再无重逢,他只能支支吾吾地转移话题,“你要牵着思华,要有哥哥的样子,别让她受欺负啊!”

思华是沈听白和曲曼婷的独女,也就是守中方才牵着的小女孩,年纪虽比守中小了三岁,但两人却玩得融洽,“我家这宝贝疙瘩早晚得便宜谢襄家那大小子!”这样酸溜溜的话,曲曼婷不知说过多少次。

守中第一次被爸爸授予这么重要的任务,他拉着思华,信誓旦旦地朝顾燕帧行军礼,“是!”

顾燕帧被他生嫩的模样逗笑,他伸手揽过两个孩子,一边一个地抱着,送他们上了车。曲曼婷和谢襄跟在后头,沈听白则坐在了副驾驶位置上。

车门砰地一声关上,沈听白忽然叮嘱道,“燕帧,我路上赶点,很快就回来,你给我留个门儿,别让我进不来。”

沈听白这话已经说过很多遍,顾燕帧应过一次又一次,他不能拒绝一个要跟顺远共存亡的血性男儿,但也不能轻易让曲曼婷失了丈夫,不能让思华失了爸爸,更不能让沈家再失了这独子。沈君山临死前的模样在顾燕帧眼前不停跳动,他猛地阖上眼睛,“知道了,快去快回。”

谢襄还在生气,即便顾燕帧走到她身边,她也拧过头去不看他。

“回北平以后,代我向两家父母问好。”顾燕帧看着车里谢襄乌黑的发顶,他曾千千万万次地温柔抚摸过,如今依旧想伸出手去,他几乎哽咽,“你……没话想和我说了?”

谢襄一言不发,坐在她旁边的守中从车窗探出身去,要和顾燕帧再亲昵一回,谢襄把他抱回怀里,摁住了没动,然后便冷声吩咐司机,“走吧!”

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分别,连告别的话都没说一句,顾燕帧把手搭在车窗上,追着起步的车。车上还有孩子和沈家夫妇,顾燕帧不想把场面弄得煽情悲戚,只是,在他不得不小跑着才跟上谢襄的时候,在他不得不睁大眼睛才能看清谢襄的时候,他终于抑制不住眼眶里的湿意。

顾燕帧只送他们到街口,他茫然地站在慌乱的人群中,遥看被战争夺去的妻子和孩子,才分开不到一分钟,顾燕帧已经痛恨起自己,他应该多说些话,多哄哄谢襄,多抱抱孩子,谁知道还能不能见面?如果他们能多记得他一些,就好了!

 

沈阳被攻陷的第二日,依旧没有南下的趋势,但顺远城却已经提前开始流亡。

城池的守卫及防御策略已经推演过数次,顾燕帧没有办法在此基础上提出更有效的对策来,张少帅的电话还在从不同的途径拨来,似乎依然不愿放弃他,耳边声音嘈杂鼎沸,局势如泥淖混沌不清,顾燕帧心里却如明镜。

他知道自己将有的结局,知道这座城市将有的结局。

几乎空了一半的城,夜里安静地吓人,巡逻士兵踩着整齐有力地步伐,衬着火把狼烟照亮的夜空,反倒有种孤魂野鬼的错觉,顾燕帧坐在都督府门口的台阶上,最后一次凝望他的家乡。

纪瑾和朱彦霖走过来陪他,三人各开了瓶酒,对着空旷的长街默饮,烈酒下肚,纪瑾长叹道,“哎,你们还记不记得在学校的时候,燕帧拿热水壶装酒的事?”他竖起大拇指,“到现在我都是说,绝了!”

这话便是打开记忆盒子的钥匙,纪瑾语音刚落,顾燕帧就想起当时的画面,他套着宽松的不修边幅的睡衣,脚丫子夹着拖鞋,哧溜哧溜地抱着酒壶进宿舍,直到关上门来,才又恢复到顾少爷的舒坦模样来,他忍不住地笑,笑从前少年的青葱幼稚,“别说了,臊得脸都要红了!”

“我可没见过你脸红!”朱彦霖呸了一句,他恶寒地盯着顾燕帧,“当年你当着全校的面儿,给谢襄弹钢琴放烟花,还说生日快乐,都没见你脸红!现在说两句就脸红了?”

“那个时候啊,”顾燕帧眯起眼睛,他用手撑着脸,细细地回味起当时的心绪来,“我恨不得跟全世界宣告她是我的,就怕她不理我不喜欢我不爱我,”他顿了一下,声音陡然低了下去,“也怕沈君山跟我抢。”

“君山……”纪瑾低声念着这个名字,却无法再继续这对话。

他们小心翼翼地回忆从相遇到相知的全部经历,如数家珍地将每一帧画面反复回味,寻求在心底烙刻住那样的画面,像是照片一样,十年二十年,再看时依旧生动鲜艳。顾燕帧心痛地想,在这一张张照片组成的时间画廊里,竟然孕育和繁衍出了顺远这个摇摇欲坠的城市,死去的人们,消失的生活,连同着这城昔日的荣耀也焚烧殆尽。

夏末的植物依旧长得繁盛,烈火即将踏来,却没有扰到杂草的疯长,它们顺着街边阳台垂落,石灰和石块堆积成的墙壁有细微的缝隙绽开,即便是修缮最好的都督府,也难逃颓败的命运。

一切都被扼死在这寂静的夜里,狂风暴雨和血流成河即将到来的,寂静的夜里。

而冲破这寂静的,是谢襄,她从黑暗处走来,同过往的每一次一样,照亮顾燕帧的眼眶。

顾燕帧不敢相信,那是他最爱的女人,是他毫无怨言地从过去等到未来的女人,她曾挽着自己的手臂穿着圆形的舞池和眩目的吊灯,走过空中摇曳花瓣彩带的红毯,从此拯救他于惶惶不安的苦海,到达相知相伴的彼岸。

而她,原本该好好地去到北平,陪伴着孩子成长,远离战火。

顾燕帧向她奔过去,任何力量和危险都不能阻止她,他忘不了白天和她分别时的冷漠,不敢想象如果那真的是他们的最后一面,那自己将会带着怎样的遗憾死去。

“啪!”

谢襄的手掌落在顾燕帧的脸上,极有力道,打得顾燕帧半张脸都侧过去,打得顾燕帧整个人都懵了,只觉得面上火辣辣得疼,他的舌头顶着面颊,委屈又眷恋地看她,“你干嘛打我?”

谢襄仰头看着顾燕帧,连嘴唇都在颤抖,她恶狠狠的,“我不该打你?”她一拳一拳结结实实落在顾燕帧身上,惹得人高马大的顾少帅毫无还击之力,他缩着身子,由着谢襄一边拧着他胳膊,一边继续打他,他哎呦哎呦地大声叫着,唯恐不被人听到似的。

可那力道却越来越弱,直到最后一声呜咽,谢襄扑到他怀里,放声大哭。那种久违的,难以慰藉的恸哭钻刺着、撕扯着顾燕帧的心,难以平息,空气里的烟硝味道、悲怆和愤懑交织着,凝聚成一片更漫长的黑暗。

此时此刻,顾燕帧知道,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让谢襄离开,她应当和自己在一起。

生也一起。死也一起。

“襄儿……”顾燕帧回抱住妻子,不住地同她道歉。

“顾燕帧,你小瞧我了!”谢襄控诉着他,泪水都沾在他的军装上。

顾燕帧认可地点头,他终于又抚上令他心头酥软的发顶,他吻着她的鬓边,然后又看见站在暗处许久的,另外一个人。

 “哥,你也小瞧我了。”

顾期期神色淡漠,可那双眼睛却在夜里微微发光,顾燕帧已经许久没见过这样的期期,好似年少不懂事的小姑娘,觉得自己写的诗便是天下第一。

“我不会开枪,可我会包扎。”顾期期语气坚定,“我学过的,知道怎么止血,怎么包扎,怎么救人。”她自觉并没有兄嫂那样救世济民的伟大理想,她只是不愿意同他们分开,同那种热烈的追求分开,就像她不愿意同严海汶分开,就算付出生命,也不行。

炮火在此刻响起。

虽然不幸,但着实等待了许久的时刻,终于来临。

顾燕帧回头看着台阶之上的所有人,仔仔细细描摹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,仔仔细细铭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——吕教官,纪瑾,朱彦霖,玉姐,还有……郭教官,沈君山,黄松,李文忠。

在顺远读过的日子,每个年月,每个星期,每个日出日落,都重新回来,他们那些死去的伙伴重新站立起来,跟他们一起前进。头脑是清醒的,思绪是整齐的,他们的目标是守住这小小的顺远,守住他们所有美好的回忆和所有未至的将来。

死去的伙伴走在他们的身旁,厮杀的岁月将掩埋在黄土里。

只要留一双眼,能看见这晴朗的苍穹。

总得留一双眼,尚可望得见这美好的人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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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完结!!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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