窦本豆

【番外一】大雁归

1.

顾守中还不懂事那会儿,很有他老子当年的风范。

那风范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,顾宗堂见了想叫打,曲曼婷见了想喊骂,谭小珺见了想偷笑,沈听白见了想抚额,沈思华见了,却只想拧住他耳朵,叫他乖乖坐着。

他们的神情都很严肃,严肃到近乎凭吊的肃穆气氛,于是顾守中不服,也很恼,他恨极了那些人通过他的脸怀念自己的父亲,他甚至恨他的父亲,恨他当年在战乱中舍弃了自己,带走了母亲。

守中在伦敦读书的时候,国内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好几年,他每天都可以从担任国际法庭法官的爷爷那里,听到各种各样的消息,包括了东三省的沦陷,包括了旅顺和南京的屠杀,包括了两党的分分合合。

这些事情他不懂,也不想懂。

他每日都做噩梦,梦见那年母亲推开自己的手、跳下汽车的模样,他在夜风中哭喊妈妈,而妈妈却只是流着眼泪立在黑暗的风沙中,越来越远,越来越远,从此没再抱住他。

“你要乖。”这是母亲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。

守中不知道母亲对“乖”的定义是什么,可他头脑聪明,不用多努力也可以门门功课都是第一,每年都拿学校奖学金,这样的自己,总能赢来老师和长辈的称赞,他们不吝于用各式各样的繁复句子,来夸耀他的勤奋和谦虚,以此来鼓励他继续向上,或是增添校门光辉。

但,也并非人人都喜欢顾守中。

有白人同学骂他是孤儿,说他是被爸爸妈妈抛弃的孩子;有日本同学骂他是贪生怕死的懦夫,说他背叛了自己的国家;也有行为放荡的女同学骂他无能,说他根本就是个gay,连女朋友都没有……

起初的时候,守中还同他们辩驳,因为正宗的伦敦腔不教人对骂,所以守中常常落败,落败了他也不怕,嘴巴不行就上手,直把他们打到认输才算完。

打完了架回到家,难免又是一场狂风暴雨。顾守中站在那儿,跟他老子一样默默听着,听完了便一言不发地准备回自己房间。

“别以为你学习成绩好就行!”顾宗堂偶尔气极了的时候,会口不择言,他用当年教训顾燕帧的话来教训顾守中,“你这个样子,天天在外面打架厮混,你对得起谁?”

顾守中难堪得站在回旋楼梯上,他摸着那扶手,记得顺远的家里也有这样的楼梯,就是在某个早晨,他的父亲抱着他,将他送离了故土家园。

“谁又对得起我?”顾守中嘶喊,他正是叛逆的时候,满脑子只记得自己早没了爸妈,只记得自己早就是个孤儿,活该没人疼没人爱,“他们要是还在,我至于为他们跟别人打架么?”

他冲回房间里,把压在枕头底下顾燕帧留给他的信找出来,他当着顾宗堂、沈听白,当着婷姨、小珺姨和思华的面,将那封他从未看过、从不敢看,也从不舍得看的信撕碎,扬手扔到客厅里,他泪流满面,满腹的委屈都是想念爸爸妈妈,说出的话语又都是怨憎痛苦。

“他们不要我的时候,怎么不想着对得起我?”

 

2.

哭声还在耳畔,顾守中从这充满回忆的梦里惊醒过来,他眯着眼睛看周围,左侧是光亮到刺眼的蔚蓝天空,右侧是婷姨和小珺姨,前后都是分割清楚的座椅位置,笑容端庄的空乘从他们身边经过,礼貌地询问是否需要帮助。

顾守中长长地叹了口气,他伸手重新戴上眼镜,又整理好身上的西装。

曲曼婷看着那张三十岁的年轻面庞,同记忆里的顾燕帧几乎一模一样,她很是安慰,紧接着,她提醒道,“还有半个小时就能落地了。”

这是二十年来顾守中第一次回国,他原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回来,可是北平……哦,现在叫北京了,北京的人不断给他打电话,说是已经找到了他的父母,要请他回来看看。

顾守中很害怕,他伏在自己妻子膝头,跟她回忆起顺远的一切,说起他和父亲一起弹奏过的钢琴,说起母亲带他去吃过的桂花糖藕,说起小姑姑抱着他荡过的秋千。

眼泪打湿了沈思华的睡衣,她俯下身来抱住丈夫,“我们回去吧,我们该回去了。”

回国很简单,一张机票,几件行李,但又很难,因为爷爷和沈伯父都已经过世,他们看不到战争的尽头,看不到重逢的希望,伦敦的雾太大,遮蔽了回乡的路。

顾守中对北京几乎没有什么印象,他的童年都在顺远,来接机和陪同的官员在听说他的想法后,立刻安排了车辆,送一行人去顺远。

到达的时候,是深夜,风呼呼地刮过,从遥远的北方袭来,带着久违的粗狂寒冷,带着久违的熟悉气味。

官员告诉守中他们,顾公馆和沈家大宅在那年的战火里被完全摧毁,无法修葺修缮,更无法原址重建,他们缺乏这方面的史料记载和相关人才。

顾守中问官员,他的父母在哪里。

官员支支吾吾,有些为难的样子,他引着一行人去了另外一个地方,低矮的房檐,失修的瓦砖,官员说这里是顺远博物馆,里面有顾燕帧夫妇的一切。

比起伦敦的博物馆,顺远博物馆仿佛只能称得上是个展厅,入口处是关于分别那年的战争资料,上面写着“守城将领九千三百二十六人全部战死”。

顾守中几乎站立不住,他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局,他就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们,他早就知道自己是个孤儿了,可他难过得想痛哭,哭他再也看不到的爸爸妈妈。

入口进去,是一列展览柜,里面放着的是保存至今的战争遗物:军装上的纽扣不知是在哪具尸体上抠下来的,染了红的青天白日旗又不知是泡了谁的血,都督府保留下来的文件也大多残缺不全,只依稀分辨出字样,守中看得出来,那不是父亲或者母亲的字迹。

再往里,是壁挂玻璃里嵌着的两幅照片。

顾守中站在那照片底下,仰头望了又望,他伸长了脖子、踮起了脚去看那模糊照片里的人。

他认出来了,即便已经模糊得面目全非,他还是认出来了。

顾守中“啊啊”地低声喊着,饱噙着泪水无助地看向婷姨和小珺姨,沈思华在侧扶着他,支撑着他不让他跌倒。

真的没有办法了,顾守中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触摸到照片里的人,那张背景是烈火军校的毕业照,那张父亲母亲穿着军装站在人群中的毕业照,那张吕爷爷、纪瑾叔叔、朱彦霖叔叔都在的毕业照,成了顾守中对他双亲的最后印象。

官员向他们解释,顺远当年几乎被全部摧毁,这张毕业照他们也找了很久。他又指着毕业照旁边的那张照片,泥土昏黄的坑里露出层层叠叠的白骨。

他说,“这里是我们发现的埋尸坑,应该是当年……他们埋葬的地方。”

顾守中“啊”地痛苦沉吟,他再次去看那两张照片,左边是他清清楚楚的父母,右边是他埋在黄土之下,再也找不回来的父母。

他不知该看哪里,也不知该怎么办。

顾守中哭喊,“我怎么把他们找出来啊?我怎么找出来啊?”

他把额头抵在玻璃上,抵在那张毕业照上,守中痴痴地看着那黄土白骨,他猛地闭上眼,泪水簌簌地往下掉。

他终于回来了,回到了父母的身边,回到了自己的故乡。

胸膛滚热,那里不止是泪水,还有被撕碎后又重新拼凑起来的书信。

顾守中趴在地上一张一张捡起来的时候,他只记得自己不停地喊,“爸爸!妈妈!”

“爸爸!妈妈!”

 

3.

守中吾儿:

当你看到这封信时,不知顺远已经脱离危险,也不知你是否还在国内。我已向你爷爷说明,誓与国家共存亡之决心,考虑到危险,请你原谅父亲不得不匆忙地送你离开,以全私心。

父亲此辈,中华经受国土沦丧、国格沦丧、尊严沦丧之耻,我与你母亲及一众叔伯每日每夜、无时无刻,都想以己微薄之力挽救国家于万一,然至今未能成功,直至此生死存亡之际,虽则机会渺茫,但也只能放开胸怀,奋力一战,既盼成功,又盼交托完整光明之未来于你辈之手。

从此你可能要一人茕茕独立于世间,除孝顺母亲、爷爷,照顾沈伯父、婷姨、小珺姨外,我仍有几事须加叮嘱。

一,学你爱学之事。人生在世,总得有立身之本,不要看社会上需要什么,而是要遵从你的喜好,努力学习你热爱的一切,工作或者兴趣,将自己能做好的事做到极致。

二,勿忘人之根本。我们生为中华儿女,死为中华儿女,即便身在异国,也不要忘记老祖宗留下的东西,不要忘记中国人不可被折的气节和品行。

三,战争不幸,但民族之间毫无理由的敌视,却是无知和愚蠢的。如若日后遇到曾迫害我国家、我民族、我同胞之国家、民族,不可私下行审判之事,不可进行个人复仇或恐怖活动,要努力成长为比他们更优秀的人。唯有如此,才能不辜负国人为民族独立所付出的牺牲与努力。

时间太紧,恐有遗漏,只多说一句。

吾辈生来以中国为傲,希望来日,中国能以你辈为傲。

告诉你母亲,我爱她。

一直爱她。

 

父于民国二十年九月,绝笔。

 

4.

“思华,我们该回家了。”

 

5.

思念中华。

守卫中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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