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无双】二十一
谢襄觉得，沈君山的死，带给顾燕帧的震撼似乎远远超过其他人，自己也好，沈听白也好，都不能同顾燕帧一般程度的痛苦和煎熬。她常常在星夜深重时惊醒，卧室里有婴孩酣睡的香甜味道，枕边却是顾燕帧微微颤抖的身体。
月色都被拢在迷雾中，夏夜里的蝉鸣，冬夜里的霜雪，都被隐藏在顾燕帧紧阖的双眸下，他的睫毛又长又密，谢襄最爱赖在他怀里，仰头去拨弄他的睫毛，惹得顾燕帧一阵阵地发笑。而此刻，那好看的睫毛被湿意一遍一遍地冲刷，悄无声息地抖落在枕巾床褥里。
是做了噩梦，还是根本没睡，间或有之的情况，谢襄说不好，她也不想把顾燕帧从这一场梦，或一次回忆中唤醒，他是顾家的首脑，是奉安的主帅，是奉系的红人，他须得在众人面前维持一份震慑威严，而在这个黑暗的遥无光亮可期盼的夜里，能够在自己身边痛哭出来，才是他可以稍稍喘口气的地方。
天亮以后，顾燕帧又要带上都督的面具，铁血无情似地去到办公厅或军营，去做他该做也必须做的事。
谢襄向他伸出手来，肌肤和暖和的床褥摩擦过，发出细微的柔和声响，她抱住他，双手掌心就贴着顾燕帧的脸颊，一半干燥，一半湿热。
顾燕帧大概也是察觉到了，鼻息和哽咽都陡然沉重了起来，在被褥里发出呜呜的声音，他的嘴角不再是惯常的上扬笑容，也不再是习惯的紧闭薄怒，反而如同被剧烈摇晃的筛子，载着他无法言说的情绪，悄悄地来，悄悄地走。
从少年到青年，才短短几年的时间，以往一发便不可遏制的恣意和灿烂全然消失了踪影，代之以更加坚硬和柔软的沉稳情感，热爱骄阳与微风，贪恋烟火和气息，痛恨衰弱与颓败，厌恶卑躬和虚伪。
谢襄似梦似醒，怀抱着顾燕帧，像他从前在血泊中怀抱着自己，“燕帧，我们都会好好活下去。”
顾燕帧没有回应。
早起的时候，他们如往常一般，没有提起夜里的任何细节，用过早餐后，顾燕帧跟谢襄说，他今日和沈听白有事，晚上不用等他，又去到守中的摇篮床前，逗弄了一下孩子，这才离开。
和沈听白的事，谢襄并不知道是什么，但又隐约能猜出些。
这几年，奉安省，尤其是顺远城，那些日本人的日子很不好过，织田显荣残留在日本商会的势力，被摧枯拉朽般地一夜荡平；新继任的日本商会会长，手段虽不绵软，但仍然难以抵抗黑白两道的夹击，最终只能求助日本国内的帮助；日本商会旗下的烟馆、酒馆、妓馆及与此相关的一切地上地下交易，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，或明或暗地破坏，即便不能彻底拔出，也受到不同程度上的损失。
奉安省的最高长官联合了当地财力最盛的沈家，花费了几年的时间才搏来的如此结果，并不能令顾燕帧和沈听白满意，他们日日夜夜地谋划，不惜耗费各方力量，可所有的安排却都最终收获甚微，甚至泥牛入海。
不久后，顾燕帧收到奉天的密信，大帅在信中责怪他不应手段激烈，行动鲁莽。
这封信，顾燕帧放在了心上，绝非听从亦或俯首，而是令他浑身上下都会发烫的羞耻，羞耻于他效力的人竟然不顾袍泽的生死，羞耻于掌握了东北三省全部军力的人，竟然忌惮于入侵的外邦，羞耻于在这个国家里，竟然会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，忘记了他们曾遭受过怎样的屈辱。
金显荣因为一己私仇而部分是非黑白，为日本人谋夺自己国家的矿产；向日本商会通风报信的那些人，直接间接地将子弹射入黄松的胸膛；因为牵涉张司令致死的李家医生，在自己的国家里仓皇出逃，而李文忠却在街头惨死……还有，郭教官，为了护得自己的学生，死在另外一个军人枪下……
原来生命，比所有人想象得还要脆弱，指不定什么时候死去，连与爱的一切告别的机会都没有。
因此，顾燕帧决不能容忍，不能容忍有人压低他的头颅，折弯他的脊梁，不能容忍他同他的同胞们的尊严，被残暴可恶地踩在脚下。
于是，奉安和奉天、日本之间的矛盾冲突，与日俱增，越演越烈，到最后，竟然传出顾燕帧即将宣布奉安独立的荒唐消息。
独立这种事，如果顾燕帧想，也不是没有可能，毕竟华夏动荡之始，就是一个地方接着一个地方，一支军队接着一支军队地宣布独立，他们打着的幌子都很好听，为的是民族振兴，为的是不受压迫。
顾燕帧觉得自己不似父亲那般博览古今而能立于众人之上，书读得少，自然没本事评判他们到底有没有存私心，可这事落到自己头上时，暗中涌动的思绪却明晃晃地挣扎着厉害，他一面期待着所有人，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，同盟的或是敌对的，年长的或是年幼的，高位的或是低位的，都能挽起手来，共同振作，一面又害怕自己的愚蠢，担心自己的妄动，将会把这些人拖入到更加黑暗无边的地狱去，至于独立，他实在没有这个雄心，国家之内，怎可谈独立？
那些荒唐的流言，顾燕帧压根儿没管，既懒得对任何人提起，更不会对任何人解释，他仍和沈听白大力合作，在他几乎可以一手遮天的奉安省内，彻底地实施他的清除计划。
在此同时，这世界上的所有角落都在发生着或大或小的事：
华盛顿会议后，中日签订了《解决山东悬案条约》，顾宗堂返回国内后，虽物换星移，但仍旧继续担任外交总长一职，内政部职权则移交旁人，顾云兮在北平逗留数日后，返回南京徐家；
上海方面，工人运动仍然风起云涌，新兴的党派在隐秘处碰撞中外思想的火花，探索救国的出路，身处全国革命之先锋城市的顾期期也难逃澎湃的热血，她参加了学校里的义工组织，开始参与国际红十字会的救助工作，一开始端茶送水，后来是给病人包扎伤口；
由“孙先生”变为“蒋先生”的南方革命党，发表了《国民革命军北伐宣言》，势要推翻北洋政府，完成国家的统一，战火从广州烧起，绵延至华中、华东地区，后又因国共合作破裂、汪蒋对立等等原因，而一波三折……
如此种种，顾燕帧居于关外，并不能十分细致地清楚，可是当整个国家都陷入动荡不安的状态中，当这动荡不安的状态中又露出希望的星星之火，当星星之火又被忽来的寒冷劲风吹得摇摇欲坠，顾燕帧还是能从晨间的第一缕阳光中，清楚地嗅到烈火不灭的味道。
转眼又是一个新年头，1928年的春天，小守中也满了五岁。
即便是在乱世，守中这孩子，也能算是出生于钟鼎世家，尤其有一个位居外交总长的爷爷、一个奉安省都督的父亲，怎么看，将来都是将门虎子，少不了光耀门楣。
只是，当年谢襄早产，守中便从胎中带来弱疾，比起同龄的孩子，他并不怎么热衷于骑马打枪，反倒喜欢在家里安静待着，读书、写字、弹琴或者其他，虽仍颤颤巍巍地幼稚，但又出类拔萃地认真，他微微灰白的脸上嵌着双亮晶晶的眼睛，谢襄看着他坐在钢琴前，偏头过来瞧她，圆圆的脸上立刻绽出甜甜的笑容。
逆着光，谢襄看到的，却好似是眉眼重叠了似的顾燕帧。
“妈妈！”小守中脆生生地喊她，他拍了拍椅子，不无骄傲，“我弹琴给你听！”
谢襄立马过去抱住他，她坐在椅子上，把守中往自己怀里搂了搂，忍不住地夸赞他，“这么棒呀！”她轻抚着他的头发，软软的，跟顾燕帧的完全不一样，“如果练琴累了的话，可以做其他的事情！”
“我喜欢弹琴，我想弹给你听。”守中年纪还太小，又被保护得好，他还不知道父母的担忧，只道自己喜欢什么便去做什么，“等爸爸回来了，我也弹给爸爸听。”
“好！”
守中一贯认真，既说了想弹给父母听，便是认认真真练习过的，一双还没有谢襄半只手掌大的小手轻轻落在黑白琴键上，是最简单的曲子，比不上顾燕帧平日弹奏的那些，华丽、俏皮、跌宕起伏，谢襄却听得心口软成一泊湖水，由着孩子在湖水中畅享。
一曲奏完，守中觉得还没有练习时表现得好，似是堵了气般地红了脸，他郑重地向谢襄表示，“我再弹几遍，等父亲回来了，我就能弹得更好了。”
平日里听旁人说惯了夸赞之词，谢襄常常觉得对一个不过五岁的孩子，哪用太过当真计较？
能够快快乐乐地渡过每一天，能够做他想做的事情，能够对未来充满希望，已经很好，很好了。
“守中，你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，特别不认真，一天到晚地想出去玩，总惹你爷爷生气，可是你看你爸爸，现在琴也弹得很好。”谢襄弯低了腰，靠近了儿子，她露出神秘的神情，似乎在跟守中分享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，“守中喜欢弹琴是好事，可是不要让自己觉得累，好不好？”
小守中殷勤地点头，他不太懂得这些话里的意思，一颗小小的脑袋里总想着并不能常常见到的父亲，他记得上一次父亲抱他，就是在他弹琴的时候。
门外忽然传来皮靴的声音，小守中甚至没来得及回答谢襄，就冲着门口兴高采烈地喊，“爸爸！”
顾燕帧今日回来得早，和沈听白的那些事情似乎也很顺利，眉眼间神色难得的轻松，他还穿着严阵以待的军装，谢襄拦住他，叫他先去换过衣服。
很快地换过衬衫，顾燕帧把守中抱到自己腿上坐着，他把自己的手伸出来，抚在那些琴键上，“把你的手放在爸爸手背上。”他低头亲了一下儿子的发顶，“爸爸教你。”
“今天妈妈也教我了。”守中高兴得脸又红润了些，他按照父亲的话照做。
“哦？”顾燕帧笑了一声，而后抬起头来去看谢襄，她也正温柔地看着自己，长长的头发垂落下来，比春风裁剪过的柳叶枝更加柔软，“妈妈弹琴很厉害的，爸爸都比不过。”
这下轮到谢襄笑了，她轻轻地捂住嘴，衷心佩服起顾燕帧调侃的本事，她倚靠在钢琴架上，看着父子二人生疏地配合，大小的身影重叠在一起，仿佛刚才从守中的笑容里看到顾燕帧。
谢襄感觉到快乐，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的快乐。
比在除夕夜里奔跑在街头，肆无忌惮地喊“生日快乐”时，还要快乐。
比在她穿过喧闹的宾客、鲜红的花朵、醉人的香槟，穿着婚纱走向她的丈夫时，还要快乐。
可是，她也感觉到了痛苦。
因为这种快乐真实地存在，真实地发生，而且不管如何，都不会再有如此快乐的时刻了。
只要一想到这样，谢襄的眼里就充满了泪水。
顾燕帧和她四目相对时，便明白她心中所想，他朝她安慰地微笑，同她说，“襄襄，生日快乐。”
“爸爸，妈妈，还有守中，”守中抬起头来，那双明灿灿的眼睛里流动着波光，他的脸如红苹果一样地健康。
小孩子的声音，是上帝垂怜和疼爱的声音，是天使降临人间时翅膀舞动的声音，是世界上最好的声音，守中就是用这样的声音，说。
“我们都要生日快乐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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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章是过渡，沈君山之死就是分水岭了。
我会努力让它分一分
PS：因为要影视化，主演又是我喜欢的，
所以最近在看《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》，
有点想搞燃晚和飞云系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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